大 律 师
蒋 宁
婉骆县是中国西部的一个小县份。这里虽然是四季如春,鲜花盛开。但是,道路蜿蜒曲折,地形犹如骆驼的背脊。自古只有人物从这里出去,难得有人进来。
在县城西头驼背巷居住的夏友平,今天可是一个大日子。他要去县人民法院,去干啥呢?不知道。夏友平骑在自行车上,黝黑而又长长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是得知的笑意还是其它呢?
今年三十岁的夏友平原来是一个职中的学生。在基本上没有什么旅游项目的婉骆县,他却报读了旅游专业。不过,倒不影响他本人可以去四处旅游。职高毕业后的夏友平成为一位出租车驾驶员。可人烟稀少的婉骆县城却有近二百辆出租车。出租车,就是买一辆车在路边摆放,等着人租赁去,要么拉货,要么拉一些婚丧嫁娶的农民兄弟。婉骆县城的出租车都是一溜摆放在城北的大市场旁边的。出租车不是大家以为的的士。的士的驾驶员要有七年以上的无重大事故的驾龄。夏友平不具备。他的车是一辆两万元买的二手的长安面包车。
日子就在摇晃的长安车上一天天度过了。有点紧巴的日子却还不算很拮据。夏友平在他二十五岁那年娶到一个二十岁的丑姑娘做媳妇儿,胖墩墩的很黑很矮。第二年还添丁进口了,尽管老是咳嗽,夏友平心里还是甜丝丝的。那辆日渐衰老的长安车却跑得更加欢畅。夏友平不算高却很瘦削的脸庞开始有一点血色涂染和肌肉附着。身板儿也显得有些挺直和挺拔。只是头发稀少,有点地方支援中央的味道。
在开车的第一年,好像是买一个重要的配件,夏友平到了成都市。第一次知道有一种考试叫司法考试,还知道参加司法考试需要本科文凭。而还有一种叫高等教育自学考试的东东,花费的钱很少。满打满算要不了两千元就可以取得本科文凭。
开车五年,学习也是五年。在没有人租赁他的长安车的时候,长安车就是夏友平的流动大学。不管是风吹雨打还是严寒酷暑,当别的出租车驾驶员在车上睡觉或斗地主的时候,夏友平都是拿着一本书伏在一张折叠小桌子在埋头苦读。夏友平是职高生,读法律本科需要和专科一起套读。全部的必修课加选修课,加上夏友平的英语水平太好,二十六个字母,不仅认识小写还认识大写的,就是组合在一起,只认识YES和NO。于是,夏友平需要考不含毕业论文的三十二门课程。经过头一年的碰钉子后,夏友平认识了一些自考的高手。终于长安车加足了马力,在余下的四年的时间里,夏友平的本科学历位被他放进了那个娶媳妇儿的时候买进来的一口大衣橱里了。
回到家的夏友平,看着新媳妇儿和簇新的证书,心里一阵儿泛起甜蜜的有如他在初中的时候第一次觉得女同学其实并不讨厌,而是很可爱的那种偷偷地看同桌的小芳的感觉来。
好像是任公先生说过,人生是顺境有三,逆境有七。接下来的日子,夏友平开始进入逆境了。四次司法考试失之交臂。就连C证也差一分两分的。而且,自己的长安车实在也不能再和他一起园好梦了。她离开了夏友平。连同长安车一起离开夏友平的还有那个不满三岁的生下来就有小儿肺病的儿子。
抹干眼泪后的夏友平去了一家修理厂当起汽车修理工。心中有点打算放弃司法考试了。哎,算了吧,认命了,我一个职高生,当啥律师哦。直到这个时候,夏友平关于律师的知识和感受几乎是来自于几部香港律师电视剧的故事情节。
就在夏友平几乎动摇那几天,他所在的的修理厂的对面,一起惨烈的车祸发生了。夏友平目睹了肇事车的逃逸和受伤者痛苦的哀嚎。像触电一样,夏友平收回了自己有点失落的不打算继续报考司法考试的念头。反而是得到像菜刀包钢一般的加强。当然,他毅然地给那个受伤害的人做了目击证人,生平第一次走上法庭。意淫中,自己不是一个证人而是一个大牌律师。
第五次了,六月的报名,七月的确认,九月的考试。考试完毕的第二天的真题公布,夏友平连忙复盘。等一周后答案公布,自己好提前预知成绩。这一次,夏友平考了三百五十九分。差一分就是A证了。管他的呢,自己没有人脉,出去当律师也没有可能,就留在婉骆县城吧。这里很缺乏律师。近百万人口的一个县,才二十来个律师。还年年跑掉几个去了成都或重庆甚至更远的地方。
艰苦的实习期,四百元一个月的文稿补足。哎,本来就瘦削的夏友平就像婉骆县城的电线杆一样了。走路的背都有点佝偻了。
总算是实习完毕了。上个月拿到了一本刚好可以放进自己上衣口袋的律师执业证。捏了捏,实实在在的。心里很踏实。
律师法,夏友平可是学得很好的。知道每个律师每年必须办理一个以上的法律援助案件。在婉骆县城,在法律援助中心门口,每天都有许多的父老乡亲在那里集合,相互述说各自的不幸。真是,不幸的家庭的各有各的不幸啊。
夏友平昂然地走进援助中心,拿到一本援助案件的卷宗。他要开始他律师的生涯了。经过一周的调查取证和三个星期的等待。夏友平又要上法庭了。这次不是证人,而是一名执业律师,当然只是一名小律师。
特意吃了一个象征圆满的白水煮鸡蛋,夏友平骑上他的不需要响铃也足以让别人知道他的车来了的自行车,迎着初升的太阳,尽管肚子还有些饿,他要上法庭,去援助那个可怜巴巴的老太太去了。
“公平与正义、公平与正义、公平与正义……”夏友平在脑海里始终涌现着这样一句话。他庄严地步入了法庭,仿佛自己是一个大律师。身上的借来的铁青色西装和黑色的领带无不显示出法律的威严来。
婉骆县的夏友平律师昂首步入县法院的安检门。
七月的婉骆县正是鲜花盛开的季节。县法院里面姹紫嫣红却又显得庄严肃穆。夏友平准点进入到第七审判大厅。国徽下是一溜三张椅子和一张硕大的审判台。审判台下面是一张椅子和一个小的书记台。一左一右是原告和原告代理人的席位与被告和被告代理人的席位。都是朱红色的。与审判台相对的是三排大约可以坐三十余人的旁听席的椅子。有一对立柱仿佛是隔离似的把审判区和旁听区隔开。一名法警已经在审判席后面笔直地站立着。在隔离的位置上还有一名法警同样静静地站立着。
夏友平走到原告代理人的席位坐下。接着,四名被告也鱼贯而入,在自己的位置上坐好。然后,他们要等书记员和法官的到来。这个案子是独任制的简易程序。在等待法官的当儿,夏友平的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回顾了自己接到和办理这个案子的情形。
刚拿到执业证,夏友平就去县法律援助中心找到赵主任,要求中心给他指派一件法律援助案件。这本来也是《律师法》对律师的法定义务,也是国家对弱势群体关爱的具体举措。夏友平的运气很好,开说完话,赵主任就对他说:
“小夏,你来的正好,外面就有一个老太太需要援助。我领你去会客室看看。”
援助中心的会客室就在主任办公室的隔壁。也同时兼做法律援助中心的会议室。一个女司法警察正在劝慰那个看上胖胖的,再仔细看却是浮肿得很厉害的约莫七十岁左右的一个老太太。这让夏友平想起自己的妈妈来。
夏友平快步上前,站在那个老太太的侧面。赵主任轻轻地走到老太太的面前,对老太太说:“这个小伙子是我们的律师,姓夏,你叫他小夏就行。他会尽力地帮助你的。你不要难过了。”
赵主任说这话的同时,旁边那个女司法警察拿出一张纸巾,很柔和地给老太太擦拭掉已经涌出的泪水。
夏友平对赵主任说:“我等会儿过来办手续,我先和这个老妈妈说说话。”
夏友平回头对老太太说:“妈妈。”不知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脱口而出叫那个老太太为妈妈。
“你有啥事儿,就给儿子说,儿子会尽力帮助你的。”
老太太一把抱住夏友平,抽抽搭搭地说:“夏律师,我哪会有这样的福气哦,我自己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都不管我啊。他们老汉儿走了十八年了,我就受罪了十八年了哦。”
夏友平的手扶在老太太的胳膊上,胳膊立即陷下去很深的印子。夏友平知道,这是浮肿到了很严重的地步才会这样的。有可能是尿毒症一类的疾病。不过,是啥病不是他律师操心的事情。
接下案子后,夏友平的心情非常沉重。在和老太太约好时间后,他在约定的时间早了五分钟来到了老太太的家里。这个家的房子还不错。据说是政府给的安置房。但是,房子里面就是很寒酸了。当然,政府救济的粮油还是有的。老太太知道夏友平要来,早早地打扫了卫生,预备了茶叶和鸡蛋。不管夏友平如何拒绝,滚烫的鸡蛋还是被老太太颤巍巍地剥开并且被强硬地塞进了夏友平的手里。
夏友平在这次访谈中知道了一件事,就是老太太的四个子女中,女儿很有孝心,只是自己目前也是处于失业的状态,泥菩萨过河,只能过来帮老妈妈煮煮饭。而且,自己居住的地方距离老太太的家有十几公里,自己仅有一辆自行车,天天过来不是很方便。何况,这个女儿也有需要照顾自己的公婆和一对双胞胎儿女。
老太太的一个儿子,就是最小的儿子是个残疾人。自己摆了一个修自行车的摊子。一个月的收入刚好够糊口。不过,也宁可自己挨饿也要挤出钱给自己的妈妈买肉买菜。老太太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一个是做花木生意的,一个是房屋装修包工头,家里汽车都有两台以上。可是,媳妇儿很恶,他们根本不敢给自己的老娘一分钱。
在接下来的周边的走访中,夏友平也知道了几件事,就是一来大儿子的第一个儿子出生的时候,老太太和自己的儿媳妇还是很和谐的。直到那个大孙子被老太太带去吃酒碗不小心掉进水塘淹死后,这个大儿媳就彻底和老太太翻脸了。内疚的老太太经常就拿一些钱财给老大,但是也没有换回大儿媳的看法和态度。相反,二儿媳还觉得这个婆婆妈偏心,也开始不理睬这个老太太了。而且,这个老年人,人一老,嘴巴就容易碎。喜欢张家长李家短的说是非。弄得大儿媳和二儿媳都很忌恨这个婆婆妈了。只是,小儿媳被小儿子压着,不敢说啥而已,其实心里早就有看法了。
了解案情后,夏友平就打算给这一家人调解。可是,一个律师的话,根本不被人家听。老太太也说,你调解不管用的。社区、派出所调解了很多次了。要是自己还过得下去,如何会去法律援助中心哦。去中心都是社区的干部给她出的主意。
只好一纸诉状把老太太的四个子女都告上了法庭。今天就要开庭了。诉讼费,按理只要开了贫困证明就可以免除的。但是,老太太的有四个子女,还有三室一厅的近百平米的房子,如何可以算是贫困户呢?何况老太太也有一月一千三百多的收入。贫困证明开不了。只好,夏友平悄悄地自己给垫付了。他知道,尿毒症的治疗,一月的的开支是何其的巨大,远不是一千两千可以解决的。
握住夏友平的手,抖抖的,老太太慢慢地坐下了。
书记员来了,法官也来了。法庭开庭,起立……
当书记员宣读完法庭纪律,法官询问原告的诉求的时候,老太太哇地一声哭出来了:“我自己有罪,整死了自己的孙子,还天天到处瞎咕咕。自己没有脸要儿子、儿媳妇的钱。我要去死,我要去死。”
法官只好问夏友平,当事人是要撤诉吗?夏友平很重重地点点头,回答道:“我的当事人当庭申请撤诉。”
然后,一场法庭审判变成了法官主导下,律师参与的家庭会议了。老妈可以不要,儿子儿媳妇还是不能不给。法官在庭外也从各方面用各种道理劝说起来。开庭十分钟后闭庭。可是,庭后的会议就开了三小时。问题终于解决了。老太太的有钱的大儿媳、二儿媳特批家里各拿出五万元来给老太太建立治病基金。这个基金就由法官和夏友平共同掌管。
夏友平走出法院的时候,外面的钟声已经敲响一点了。法官又得上班了,夏友平可以去吃饭,法官只好啃方便面,还得藏在小房间悄悄地啃。
法院外面的太阳很亮,光线十足,照得大街上没有几许阴影。夏友平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大律师了。他跨上了他的破自行车,飘然而去。
一转眼,夏友平在婉骆县律师执业已经三年了。在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夏友平接到县法律援助中心的电话,询问他有一个未成年人涉嫌盗窃的案子愿不愿意接。
为了掌握会见前的第一手资料,夏友平按照援助中心说的,找到了三倒拐派出所的陈警官。陈警官是一个五十来所的老刑警了。夏友平叫他陈大爷。他们也算是熟人。
说明来意,陈警官就打开话匣子了:
“夏律师,这个娃娃命苦哦。我手里几个案件,这个娃娃的爹后妈、妈后后爹都涉及其中。当然,案子你没有代理,我们长话短说。
这个娃娃的成绩很好,但是家里没有钱,读书是读读停停、听听读读。眼看都要十七岁了,才初中毕业。不过,这个娃娃很精明。他虽然学籍在初中,但是早就跑到旁边的高中去旁听了。成绩还在旁听的学校数一数二。学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有收他的学费,而初中是义务教育,不要钱的。这个娃娃打算初中一毕业就去高考。
哪晓得,这个学校的高中部换了领导。新领导必须要收取他的旁听费。这个娃娃的父母早年离异了的,孩子轮流在两家带。也不错,他有了两个爸爸、两个妈妈,两家共才一个儿。于是,心痛得什么似的。
再心痛,两个家庭都没有啥经济能力。糊口都是干一顿、稀一顿的,全家都是运蜂窝煤的,哪里来的余钱供孩子去缴旁听费。亲爹的三万元的工伤赔偿,已经算计好孩子读大学的费用,万不敢现在拿去缴纳旁听费这样的计划外的费用。
于是,这个家庭,黑色的玩不转就去玩白色的——去氧麻黄碱,也就是俗称的冰毒。冰毒的这个主意是娃娃他妈,听了张太婆的话,说村边小茶馆,男人摸一摸就十元钱。她心想,摸摸也不会少块肉,于是去了。从摸摸到上床,价格也从十元飙升涨到三十。,多给的还有给五十的,只是要求多一点儿,嘴巴受不了,看在钱的面上也忍了。比拉五车蜂窝煤都强。一天十来个,眼看钱就渐渐地多起来了。这个时候,一个恩客,是个老主顾了,七十多岁的一个老汉儿。给娃娃他妈一袋子冰糖,说,你给我送到那里去,给你二百元。这个轻松。于是,干了。
自己干了还不说,还发动全家。瘸腿的前老公断掉的腿正好可以去掉假肢,装这样的冰糖不少呢。后老公当过一任村支书,知道人民战争和群众路线。于是,就说:我们要打人民战争,发动群众去发家致富。仿佛他在当书记一样。
可惜好景不长,旁听费倒是缴够了。四个人却正在送货的路上,四个方向被警察拦下。数量不是很大,妈妈7.8克,后妈8.7克,老爸12克,平时他可是一公斤一公斤带的,今天眼皮跳的厉害,只带了一点儿。后爸27.3克。
现在是齐刷刷地进看守所了。
娃娃傻眼了,饭钱也没有了。一门心思只知道读书的娃娃,悄无声息尾随一个女同学去了她家。然后,乘这个女同学不注意,进门扛起一袋大米就走。这个孩子进门的时候,小区的保安就已经注意到了,一看见他扛了大米出来,马上、立即、旋即、立马给拿下,看上去胖胖的身躯,就像一堆稻草一样倒了。
女同学百般求情,还搬出自己的妈妈说是自己送给同学的。可是,这个娃娃就是一口认了:自己是乘同学家人不注意,偷了大米和大米旁边的一台簇新的来疯五。
入室盗窃,估计超过入罪的标准。这个娃娃也进了看守所。
陈警官一口气说了这样多,夏友平心里很酸。他对陈警官道了谢。心想,这个娃娃为什么要偷手机呢?大米可以想得通,偷手机干嘛呢?
在会见的时候,夏友平问那个孩子。孩子说:我知道刑法,仅仅一袋子米构不成盗窃罪,我想看看我爸爸妈妈。说完,不再说话。
夏友平知道,孩子的心情。他打算赶紧把孩子取保候审,放出去认真复习,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可不能让孩子在看守所错过了高考了。
刚离开看守所,一个陌生电话打过来。是一个妇女的声音:“夏律师,我女儿说了这个孩子的情形,我认这个孩子当干儿子,手机就算我送的,你看可不可以和公安机关说说,能不能把人给放了?”
夏友平明白,人就算不能放,也会有很大的好处。于是,夏友平骑着他的崭新的摩托车,一路向那个女同学的家驶去。
杨柳树的身影在阳光下缩成了短短的一团儿了。
又是一年菊花黄,暗香弥空,黄叶满地。人言常说多事之秋,秋天就是一个多事的季节。婉骆县法律援助中心今天恰好是夏友平值班。
值班室在法律援助中心的大厅内安置的一个窗口,两个律师一个班,里面就夏友平和一个实习律师在。婉骆县很小,全部的执业律师和实习律师一共也不足一辆大巴的载客量。
夏友平的脸正对着一棵银杏树,树叶金黄色的,在西风的戏弄下,一枚枚仿佛飘飞的蝴蝶,沿着螺旋的轨迹飘零而下,让夏友平心中充满了感慨。
外面来人了,两个人,一个是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另一个也是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可是不,站在后面的那个花白头发的老太太的眼睛没有一点儿皱纹,皮肤也和前面的老太太很不相同。
正在夏友平很诧异的时候,前面的那个老太太说话了:“小伙子,你看见我们俩很奇怪吧?后面这个是我孙女,才十七岁多,你是不是看着也是一个老太婆的啊?”
夏友平真的诧异了,后面的老太太原来是个小姑娘,和自己家的儿子差不多大的小姑娘,为啥满头白发呢?
身后的老太太,不,是花白头发的小姑娘哭了起来,小声地抽泣,极为小声,连援助中心门外飘飞的银杏叶的落地声也没有能掩盖住。
夏友平连忙出到大厅去,他和这一对祖孙刚才隔着大厅的半截隔栏,现在他要走出去,无间隔地和那个小姑娘谈谈。
这个小姑娘叫兰花花,很可爱的名字,夏友平仔细看着这个花白头发的小姑娘,她的眼睛虽然噙着泪花,但是依然藏不住灵动和可爱,只是这灵动和可爱已经被深深的疲惫所嵌满了。
小姑娘说,她在一家日化厂上班,做化工分析和检测。是十六岁半的时候进厂子的,跟着一个研究院退休的阿姨当助手,工资一千多一点。在婉骆县不算很低了,小姑娘也还算是满足的。
工作了半年后,也就是上个月,化工厂的老板要这个小姑娘除了担任现有工作外还要担任产品试用员。因为洗发水在市场上很多需求,婉骆县的洗头行业也很发达,于是老板要兰花花做洗发水试用员。
哪知道,刚用了三次他们设计师翻墙去国外网站偷回来的所谓的增黑祛头屑增加头发韧劲的高科技洗发水后,兰花花原本可以和德拉的足以让所罗门王的宝藏相形见拙的一头金发媲美的黑珍珠一般的黑发变成了星星点点的白发,然后又慢慢地成了花白头发的老太太。兰花花只好剪掉了长长的原本乌黑的秀发,成了现在黑背相间的短短的杂草了。
于是,夏友平的眼前就有了这样一个貌似老太太的小姑娘。
夏友平很快给这个小姑娘做了登记,为她办理了法定的申请法律援助的手续,然后告诉这个小姑娘和她奶奶,说自己会亲手帮助这个小姑娘讨一个说法。夏友平不是医生,不知道还能不能还这个小姑娘一头青山绿水,他不能超过自己的范畴和能力胡乱地承诺。
小姑娘和她奶奶悄悄地离开了。一会儿,又来了二十几个人,说啥干了活儿拿不到工钱的有,秋天真是多事啊。还有个小老板的货款收不到,在夏友平快下班的时候找到夏友平。夏友平很客气地说货款不属于法律援助的范围,你可以去哪里哪里去咨询律师,他们会以最低的收费帮你尽可能收回你的货款。夏友平心里默了一下,十四万的货款,半风险的代理款可以收到两万左右,当然得在小老板拿到货款后,心中不禁一喜。
律师也要吃饭,在法律援助中心值班最多有一顿工作餐,是没有报酬的,律师图啥呢?小心眼里就是希望在这个地方可以拉几单像模像样的业务,这样,吃饭也就是可以有着落了。
小县城的律师就像乡村的赤脚医生,远不是大城市的大律所的律师那样风光的。山民的案件,刑事案件受害人有公安和检察院,犯罪嫌疑人的家属也大多跑到省城找律师,他们觉得省城的律师就像省医院的大夫一样,有着起死回生的魔力,而小县城的律师只是可以治疗感冒咳嗽这样小病。
欠薪、工伤、交通事故和离婚成了小县城律师最多的业务。尽管小县城只有三十多个律师,还大有吃不饱的感觉,大家伙儿明里暗里还在抢业务,抢得有一点不顾形象和颜面了,毕竟生活需要钱的啊。
夏友平长叹一声,瞧瞧自己奥拓车倒车镜的自己,才四十多一点,也是两鬓星星了。不知道啥时候,自己就会被小孩子称呼成爷爷。
又一片银杏叶飘落,螺旋形的轨迹,悠悠地,悠悠地。
在夏友平律师执业的头三年里,他没有做过一件和婚姻家庭相关的法律援助。收费的婚姻家庭案件也没有做过。他不太愿意做婚姻方面的案件。因为他总是觉得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自己还仅仅是一个律师。
然而,很多事情不是夏友平自己可以掌控的。夏友平的一个远房的堂哥的小舅子要离婚,找到夏友平。这个都不知道如何称呼八竿子打不着的兄弟其实并不穷。但是,就是硬也开具了贫困证明,拿着乡下司法所的法律援助初审单找到夏
这个兄弟叫黄征威,四川话读起来就是黄政委。他老婆的名字叫汤斯玲,和当年河南四害之一的汤恩伯汤司令的读音完全一样一样的。夏友平读着这样的姓名就很想笑。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政委居然要和司令闹离婚。于是,夏友平的童心顿时泛滥,爽快地接下了这个案件。只是说:“政委兄弟,我们得去履行一下手续,当然,你的初审通过了,援助中心应该也会通过。不过,你也晓得,援助中心不是我家开的,要是通不过也不要抱怨我,我就给你最低的价格帮你做。”其实,夏友平心里也很希望通不过的,自己多少可以落几个钱买汽油。
胖胖的厚厚嘴唇的黄征威笑了,露出一排白白的牙齿。黄征威看来从不吸烟,也不喝茶。当过汽车修理工的夏友平善于观察人犹如当年观察汽车的尾气、外表、听声音就可以判断汽车有无故障和故障在哪里一样,夏友平也可以通过观察人的外貌、举止和语言猜测一个人的来历、目的和急迫程度。
黄征威头发发迹有一圈戴过钢盔一样的印记,说明这人是经常是戴安全帽之类的。再看他的手,居然白白嫩嫩没有一点儿老茧,说明这人是建设行业里动嘴不动手的角儿。再看手指,肥肥的手指有六根,左右各三根异常,中间部分明显有勒痕。说明有啥东西长期箍在手指腹部。脖子上也有一圈白一些的痕迹。再看黄征威提供的汤斯玲的照片和身份证复印件,夏友平心里顿时明白了什么。他自然不会说。
依据黄征威的陈述,写好了离婚诉状,再搜集证据,居然只有一套农村安置房和一辆按揭的北京现代汽车。存款没有,证券也没有。
立案后过了一个多月,法院打电话给夏友平,希望他说服黄征威撤诉,春节后再另行起诉。夏友平施展了一个拖刀计,没有撤。于是,法院在第三周周三的上午九点半如期开庭了。
夏友平如同老僧入定一般,动也不动,听一个老年的女法官,据说是着法院的快退休的院长絮絮叨叨地说现在开始庭前会议。很多话汇成一句就是二十多年的夫妻不容易,何必离婚呢?汤斯玲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小声嘟囔坚决不同意离婚。夏友平心里有数,觉得黄征威怎么还会喜欢你这个快五十岁的老女人嘛,人家说不定身边有的是八零后甚至九零后呢。当然,这些话仅仅在夏友平心里而已。在入定之余,夏友平瞄了瞄对面的汤斯玲,发觉其实虽然很憔悴,但也还是徐娘半老。夏友平想,这个也比我家那个漂亮。心念刚一起,夏友平就连忙念佛,恶念、恶念,如此恶念当入阿鼻狱。
再看汤斯玲旁边的律师,夏友平心里一惊,这个月夏友平已经出庭四次,居然三次是和对面的这个律师打对头,看来下来后要好好结交结交,免得耽误了这段兄弟缘分。但是,对面的律师居然也是老僧入定,人家功力更深,连眼角也没有看夏友平。夏友平连忙收起了莫名其妙的心思,专心听老院长讲话。
开始程序了。夏友平就像播放录音机一样反复说要离婚要离婚要离婚,财产就是那些。居然对方仅仅异议了感情没有破裂,对财产没有丝毫的说法。夏友平觉得很奇怪。终于庭审结束了,笔录也签字了。一切仿佛都结束了。夏友平估计婚离不了,要判决书出来还要等半年再说。那个时候,我非得割你一块肉不行。这个穿金戴银装穷的家伙。
法官出去了,就剩下两个年轻女书记员留在法庭和汤斯玲闲聊。这时候,汤斯玲突然对自己的律师说:“李律师,你不准我在法庭上发火,说是要蹲大牢,我,我做到了哈。现在,法官大人都走了,你当心,我要发飙了!”
夏友平看见汤斯玲的律师突然朝自己使眼色,意思赶紧逃跑,夏友平一个不留意,汤斯玲已经到了眼前。当过修理工、跑过出租的夏友平也不是善茬,奔着汤斯玲的下盘就是虚晃一脚,汤斯玲正预备用自己九阴白骨爪攻击夏友平,那料夏友平不是黄征威,会对着自己的下盘一脚,于是赶紧收功,可是脚不听使唤,摔倒了。夏友平再看黄征威,早不见了。苗条的时髦的一头卷黄毛,厚厚粉底、血红嘴唇的汤斯玲趴在夏友平面前,夏友平也不敢去扶起,他可害怕被讹诈,要是肢体一接触,说他非礼啊强奸啊什么的,夏友平可是一个律师,防范意识还是很强的。
就在一瞬间,夏友平仿佛明白那些痕迹是咋回事儿了,也仿佛明白黄征威为什么要坚决离婚了。他很庆幸自己家那个虽然丑一点,但是“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一大股幸福感顿时包裹了夏友平的身心。
半月后,判决书出来了,判决离婚,财产一人一半,孩子已经成年,不再范围。如任何一方当事人不服判决可在领到判决书之日起十五日内向路西省丁当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或通过本院提出上诉。
事后,夏友平收到对方律师的一条短信,黄征威的确有钱,上千万资产,可是全都在汤斯玲手里,黄征威身上连一千元以上的都被控制了,对方律师请求夏友平协助自己参与分割财产的法律程序。这个部分不再属于援助范围而是要收费的。夏友平自然很乐意。
婉骆县最豪华的百仙大酒店突然关张了。让刚接了一个大单预备请人吃饭的夏友平心里略微有些遗憾和更多的暗喜。不是我不请客,是酒店关张,我们只好退而取其次了,剩下的银子可以给自己买一个新的手袋。不过,在面上,夏友平还是满面的歉意。
暮春的风温温和和的,柳絮漫天第飞舞。好热闹的大排档,里头人声鼎沸,跑堂的小二个个头顶儒巾,做出一副《镜花缘》里“酒要一壶乎?豆要一碟乎?”的架势,一口一个客官,让人仿佛回到宋代。这个拍档的对面,同一个老板的另外一家排档,门口的两个彪形大汉,一个手持关公刀、一个拿着丈八蛇矛。小二头戴武士巾,身上的甲胄皇然。他们一张嘴就是“英雄,酒要一缸还是三坛?”
终于坐下。最近去省城发展业务的夏友平对这个养育他的小县城有点儿生疏了。他耳边传来几句悄悄话:“百仙大酒店吃死人了。”
哦,原来如此。夏友平马上给县法律援助中心肖主任打电话,询问百仙大酒店的案子。婉骆县就两家律师事务所,肖主任说死掉的客人家属申请了法律援助,马上要开庭了。可是,婉骆县现有的六个律师有五个承接了酒店和酒店股东的聘请,担任了酒店的律师,现在,谁也不能做这个援助律师了。而夏友平正在省城活动,打算自己开一家律所,而在开所前,关系暂时挂在县法律援助中心做专职援助律师。于是,夏友平就在电话里答应了肖主任要他做“百仙大酒店案”的援助律师。
热闹的地方容易引来杂客,坑蒙拐骗偷以及黄赌毒都会滋生。夏友平看见一个打扮得还算衣冠楚楚却长相平庸,扔进人堆里立马消失的人一直尾随一个不时按按自己鼓鼓的前胸的农民工打扮的人。
夏友平给一起去吃饭的人说了声,你们慢吃,我去去就回。他打大排档低矮的窗户一个单臂撑就跃过去了。只见夏友平在那个尾随的人肩上轻轻一拍:兄弟。
那人打了一个趔着,回头说:“叔叔,我不敢了。”
夏友平说:“我是律师,你们这行犯事儿的可能大。留我一张名片也可以给自己一点儿保全。”
夏友平又回到大排档。那个被拍肩膀的家伙一回头,那个农民工不见了,气恼地狠狠瞪了夏友平一眼。就在在这一回头,夏友平记住了这张脸。
第二天,夏友平很早就到了法律援助中心,开具好手续后,他马不停蹄地跑到县法院,找到办案法官调阅案件相关的材料。
案卷好厚啊。这个酒店两百多职工,凡是有可能接触这个案子涉事的食物和餐具的人员的名单和照片都在案卷里。刑警大队已经排除了人为投毒的嫌疑了,于是这个案子的基调被定为了民事案件。
三个小时过去了,案卷才看了不到一半。法院要下班了。夏友平随意地合上案卷。这个时候,一阵风吹过来,翻开了刚放好的一本案卷的。
“清风不识字,何苦乱翻书。”夏友平心里磨叨到。可是、突然、一瞬间,他看见一张就在昨天见过的脸。是的,其实清风是识字的,它在暗示夏友平什么。夏友平飞快地翻开那一页。可以肯定,就是昨天那个小偷。他在酒店的职位是洗碗的。
联想到死掉的顾客是一种碱类中毒,在没有做熟的四季豆里最常见这个问题。但是,对化学很熟悉的夏友平立即想起,一种低廉的洗涤液也可以呈现四季豆中毒的特征。夏友平立即向援助中心汇报了这个情况。然后,夏友平申请法院调取了已经被查封的酒店的洗碗液的样本。果然如夏友平所想的那样,光鲜的包装里其实装的劣质的洗碗液,足以让人碱中毒的洗涤液。
第二天,法庭开庭了。误用奸人的大酒店被判罚赔偿一百二十万人民币,还被行政机关吊销了营业执执照。而,大酒店高价聘请的六个律师全败在夏友平的一个不经意的举动上。如果不去捉小偷,就不会有这样的巧遇了。没有这个巧遇,在这个案子的走向就未知了。
到底是留在婉骆县还是去省城呢?夏友平心里一团迷雾,仿佛正在漫天飞舞的柳絮一般。
法律援助小小说连载之七:大律师生病住院
又是一个夏天,最终在省城和婉骆县之间选择了婉骆县的夏友平在办了几个大案子后成功地累到住进了县人民医院。
这是一间四人间的大病房,胃病其实是夏友平还在当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落下的。白天,人来人往,打针输液吃药,还有不少的亲朋好友送水果篮子,唉,过得到很快。到了晚上,病房里闷热起来,电视机也没有的病房连手机信号也很差,数据流量也连不上,更遑论WIFI了。睡觉也睡不着,这几天大家也混熟了,话也从刚开始聊聊天气、说说好吃好玩的进化到说说自己身边事和人的程度了。
说起了事,一个六十来岁的村民就激动起来:他们村因为一个啥项目需要拆迁安置,之前村上一直没有提起过,这不刚给儿子修建的四百多平方米的三层楼的带花园的小洋房就要给拆除,而且补偿款还不及修建费的一半儿。
“他妈的村长,那龟儿子早就知道了,就是不给我们说,害得我折了二十多万。我找谁去赔哦?”
一语激起千层浪。顿时间,四个病人,三个陪伴,开始讨论起来。有个病人的陪伴说:“共产党说是帮老百姓,我看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心狼。你们不如跟我去修仙。退出那个该死的党。”
那个老头说:“唉,大妹子,你说的又太过分了,这个问题是村书记没有告诉我们,国家的文件早就下达了。共产党并没有害过我们哈。你说话还是要积一点儿口德。”
被那个中年妇人陪伴的一个病怏怏的男人说:“你的那个啥功好,就把我的药费给报销了。要不你就闭嘴。”
夏友平疑心这个女人是***的信徒,就说:“***在美国就是一个走狗,你信他干吗?”
那个中年妇女反问道:“***是干啥的哦?我不认识。我信的是全能的神。不是你说的那些凡夫俗子可以比较的。”那女人压低声音说:“你们也加进来,尤其是男人,待遇好的很哦。”
那个六十来岁的老村民立马站了起来,气哄哄地走到那个中年女人身边,用手一指:“好啊,我找你们这群神棍好久了,我女儿才二十二岁,说是找工作,被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弄走了,刚开始还给我来几个电话,现在一点儿消息都没有了。他给我电话里说的就和你现在说的一样一样的。你说,你们把我女儿弄哪里去了,弄去干吗去了?”
夏友平对着那个老村民说:“老哥子,我是婉骆县的律师,今天你说的事儿就涉及一个刑事案件和一个行政诉讼案件,我给你仔细地说一说。”
说完,夏友平就离开自己的病床,走到那个老头儿的病床前,陪护老头的那个小伙子赶忙起身让夏友平坐,夏友平也不客气,坐下了。
“我们先说你女儿的事情,你女儿是好久没有给家里来电话的?最后一次来电话是什么号码和时间?”
老头儿陷入到思考中,然后给夏友平说了电话号码和最后接到电话的时间。夏友平记下来了。然后,他马上拨通了和他熟悉的外号黑豹的外东派出所刑警中队中队长李警官的电话,给李警官把刚才的情况做了一个通报。李警官在电话里记下了夏友平的举报,说他们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还说涉及到有几个未成年人,到时候还需要夏友平他们出来做法律援助。夏友平在电话里说只要指派了义不容辞。然后寒暄了几句就挂机了。
夏友平斜了那个中年女人一眼,那女人已经开始站立不稳了。夏友平就说:“你啊,不该去参加那些不好的组织,弄不好会给自己带来牢狱之灾的哦。现在去派出所,还可以算是自首,或许可以给自己带来转机也是可能的。”
病怏怏的男人怒吼起来:“看你干的哈事儿,你要我们全家跟着你倒霉吗?你还不去自首,早点去,现在现在就去,免得我给你送牢饭。”
那个女人满面通红地走了。
然后,夏友平接着说:“至于你说新修房子的赔偿为题,我也得看到相关的协议和其他证据,我可以帮你解决。只要符合法律法规,你的合法权利是可以被维护的。你不用怕。我是律师,也是党员。我们国家那么大,党组织也很大,有一些局部难免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是我们党和政府为人民服务的宗旨是不会改变的。你的问题不是发火和胡乱拉标语可以解决的,还是的按照法律程序来啊。”
钟声敲响了十一下,整个病区变得静悄悄起来。夏友平所在的病房也不例外,一切都变得静悄悄的。许多的问题和矛盾,当太阳的升起来的时候,有些是可以化解的,但是新的问题和矛盾还会继续产生。
夏友平心想:“只要我们的宗旨不改变,不管什么问题,都会因为发展而产生,也会因为发展而得到解决。党领导下的法治就是一味最好的良方。”
病房里传出几道不整齐的呼噜声,很安详也很和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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